吳陽的海總在漲潮時漫過記憶的堤岸。當木麻黃的影子斜斜切過青石板路,我踩著盛夏的熱浪走向吳陽客廳,檐角的風鈴正把海風譯成叮咚的方言——這里藏著小林老師寫給故鄉的家書,封皮上印著一行字:“我想我是海”。
展廳的門像半開的蚌殼,剛邁進去就被一片蔚藍擁住。竹編的浪濤從穹頂垂落,篾片的弧度藏著潮汐的密碼。陽光穿過縫隙時,地上便跳動著細碎的波光,仿佛兩千個吳陽的清晨在此匯聚。那些水墨海鮮圖在墻上洇開,石斑魚的鱗甲泛著宣紙特有的柔光,蝦蛄的螯鉗還保持著彈跳的姿態,連蠔殼邊緣的咸腥味都像剛從浪花里撈出來。
“這是我媽煮雜魚湯的火候。”一位戴斗笠的阿婆指著畫框呢喃。圖中砂鍋騰起的熱氣里,小雜魚們正以不同的姿態游向碗底:有的舒展如綢,有的蜷曲似弓,最調皮的那條馬鮫魚,尾巴還翹在湯面打旋。旁邊的文字說:“鮮是會逃跑的精靈,要趁它不注意時一口咬住。”忽然懂了為何離鄉的人總念著海味——那些在齒間爆開的鮮美,原是故鄉最頑固的指紋。
散文墻前圍滿了低頭細讀的人。泛黃的老照片里,少年小林蹲在沙灘上畫海,浪花正漫過他的涼鞋。配文寫道:“吳陽的海平得像塊玻璃,能照見云的影子在水底練字。”我伸手觸碰照片邊緣,仿佛摸到了三十年前的沙粒,它們曾黏在那個畫畫少年的褲腳,后來跟著他走遍千山萬水,終究在故鄉的展廳里落了腳。
墻根的漁網裝置在風里輕輕搖晃,漁網上的浮子叮咚碰撞,像在數著歸人的腳步。有幅漫畫里,母親正站在碼頭眺望,海浪在她腳下織著銀線,每道波紋都寫著“等你”。這讓我想起巷口賣煙絲的阿伯說的:“吳陽的海從不說想念,只用潮聲把牽掛送到很遠的地方。”
二樓展廳有片游動的銀河。幾千片銀色魚形裝置從天花板垂落,每片鱗甲都印著不同的地名:維也納的咖啡館、佛羅倫薩的石板路、京都的櫻花樹……它們以吳陽為起點,朝著四面八方洄游,像一群被鄉愁牽引的候鳥。工作人員說,這些都是小林漫畫去過的地方。
最動人的是那尾“湛江魚”,鰓部拓著紅樹林的紋路,魚尾沾著硇洲島的火山灰。它停在裝置群的中央,周圍的魚群都朝著它的方向微微傾斜,仿佛所有遠行都是為了更好地歸來。這讓我想起海邊的老漁民說過:“魚認得回家的洋流,就像人記得母親的呼喚。”
轉角處撞見炭燒生蠔的漫畫,炭火正把蠔殼烤得嗞嗞作響,蒜蓉在邊緣結成金黃的鎧甲。畫旁的紙條上,有人用鋼筆補了行字:“阿叔的烤爐總在黃昏支起,火星子濺在沙灘上,像未滅的漁火。”忽然聞到空氣中飄來熟悉的焦香,原來展廳外的巷子里,真有位阿婆守著炭爐,蠔肉在殼里鼓起時,海風吹過都帶著奶香味。
互動區的打卡章前排著長隊,孩子們舉著明信片等待蓋戳,印章落下時,紙上便開出朵浪花。有個扎蝴蝶結的小姑娘,非要在帆布鞋上蓋滿吳陽的海,她說要讓學校的同學知道,她的家鄉有會開花的浪。這多像當年的小林啊,把海的模樣畫在課本角落,讓遠方悄悄住進少年的心房。
暮色漫進吳陽客廳時,藍色燈光突然亮起,整面墻都蕩漾起粼粼波光。穿堂風卷著漁網裝置輕輕搖晃,竹篾的影子投在地上,像誰在反復書寫“家”字的筆畫。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,正踮腳夠墻上的打卡章,她的裙擺掃過地面,揚起細小的光斑,恍若打翻了星星的糖罐。
“小時候總問海的那邊有什么,現在才知道,最想的還是海這邊。”穿白襯衫的大叔對著漫畫喃喃自語。畫中老者坐在礁石上,面前的大海平得能接住月亮,配文是:“所謂遠方,不過是故鄉裝在行李箱里的模樣。”遠處傳來孩童的笑聲,幾個孩子正圍著“竹編浪濤”捉迷藏,他們的歡鬧聲撞在墻上,又彈進窗外的夜色里——那里,吳陽的海正托著滿船星光歸來。
文創區的帆布包上印著吳陽的海岸線,有顧客指著某個拐點說:“這是我家老屋的位置。”旁邊的阿姨在挑明信片,每選一張就念出上面的句子:“海是倒過來的天”“鄉愁是會發芽的貝殼”。收銀臺的姑娘說,這些天賣得最好的是印有“吳陽的海”的筆記本,很多人買去寫給故鄉寫信,仿佛紙上真能長出浪花。
離開展廳時,買了個印著“我想我是海”的帆布包。走出大門才發現,吳陽客廳的墻角嵌著塊古磚,青苔從磚縫里探出頭,磚面上“成化年間”的刻痕還清晰可辨。原來這座裝著現代藝術的建筑,早已把根扎進了故鄉的年輪里。
晚風掀起帆布包的衣角,里面仿佛裝進了整片吳陽的海:有趕海人留下的腳印,有灶臺上跳動的柴火,有少年筆尖的浪花,還有此刻正落在我肩頭的、帶著咸腥味的月光。忽然明白小林老師為何說“記憶像海”——那些漫過歲月的思念,終究會在某個潮起的時刻,把所有游子輕輕托回故鄉的懷抱。
回望吳陽客廳,竹編浪濤在夜色里泛著微光,像座浮在鄉愁上的燈塔。遠處傳來歸航漁船的汽笛,一聲,又一聲,像在應和展廳里那行字:“所謂故鄉,就是無論走多遠,總有片海在等你靠岸。”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