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“霜降,九月中。氣肅而凝,露結為霜矣。”作為秋季的最后一個節氣,霜降標志著秋日的尾聲與冬日的臨近。此時白日的陽光少了往日的熾烈,懸在天上像盞溫潤的橘燈。行走田埂間,風中還夾雜著枯草與落葉的清氣。
家鄉粵西的霜降,卻仍保留著初秋的余韻——晨起偶見露水點綴草尖,白日里陽光依舊溫煦,山野間草木未凋,只在早晚透出幾分含蓄的涼意。
小時候,霜降這天,父親天未亮便下田割稻,接著將一擔擔沉甸甸的稻禾挑到曬場脫粒。第二天曬谷和看守翻曬的活兒便落在我肩上。天蒙蒙亮,我赤腳走進曬場,用谷撥將金黃的谷粒仔細攤開,均勻鋪滿曬場。正午的陽光把谷粒焙得溫熱,翻谷時腳底傳來陣陣酥麻。我一遍遍翻動著稻谷,讓每一面都沐浴秋陽,空氣里飄散著谷物樸實的香氣。整片曬場被染成暖黃,像一面光滑的明鏡,又如漾著金輝的湖面,映照出農家人心底豐收的喜悅。
果園里,橘子熟了,金燦燦地壓彎了枝頭。父親領著一家人忙著采摘。橘子樹雖不及成人高,卻枝丫繁密,深秋時節,累累果實綴滿其間。一只只橘子像一盞盞小燈籠,爭先恐后地擠滿樹冠。陽光映照,每一片葉子都泛著亮光。微風過處,鼻尖盡是橘香,這是深秋里最動人的景致。
地里的蘿卜也該收了。母親常說:“霜打蘿卜賽人參。”經了霜的蘿卜,藏在土里的部分格外清甜。翠綠的纓子下,一個個圓滾滾的,它們將夏日的陽光雨露悄悄收藏,在秋霜的浸潤中沉淀出飽滿的甘甜。收回來的蘿卜,大部分被母親和姐姐仔細切成均勻的條狀,撒上粗鹽揉勻,再一層層碼進陶罐中壓實封存。母親說,過上些時日,這些蘿卜干便會變得咸香脆嫩,等到冬日早晨,就著一碗熱粥,便是最熨帖的家常味道。那陶罐靜靜立在老屋墻角,仿佛正悄悄醞釀著一整個冬天的踏實與溫暖。
霜降這日,家鄉有吃鴨肉進補的講究。父親一早就從門前池塘趕回一只肥碩的蘆鴨,母親在廚房里利落地收拾起來。她先將鴨塊焯水去腥,再轉入砂鍋,添幾片老姜、一把紅棗,文火慢燉起來。
待到夜幕垂落,晚風添了幾分清冽,砂鍋已在灶上咕嘟了小半天。揭開蓋子,鴨肉的醇香混著姜棗的溫潤氣息頓時彌漫開來。燉足火候的鴨湯清亮見底,鴨肉酥爛不柴。母親給我們每人盛上一碗,金黃的湯面上浮著點點油星。捧在手心,輕輕吹口氣,喝下一口,熱流順著喉嚨緩緩下沉,通體舒泰,仿佛積攢的秋寒都被這碗熱湯化開了。我們將桌椅搬到灶邊,就著這暖意吃得額頭沁汗。母親看著我們,笑道:“霜降一碗鴨,冬日不怕寒。”窗外偶有蟲鳴,疏疏落落,不似夏夜的喧嚷,倒更襯出秋深的寧靜。
吃過晚飯,我披衣出門。霜降夜的粵西,晚風帶著濕潤的涼意,卻不刺骨。路旁的相思樹、榕樹仍枝葉繁茂,只在風過時偶有幾片老葉旋落,并不見北方的蕭瑟。月光淡淡地照在村路上,遠處池塘泛著細碎的銀光,空氣中飄著稻茬與泥土收斂的氣息。
霜降就這樣悄然而至,不帶嚴霜,不催落葉,只以一抹清潤的涼,提醒著時節流轉。它予人的不是寒峻,而是豐收過后、大地將息之前的那份踏實與安寧。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