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月令七十二候集解》有云:“九月節,露氣寒冷,將凝結也。”寒露的冷,是帶著分寸的,不像霜降那般凜冽刺骨,而像一位丹青妙手,將筆墨在清水中緩緩暈開,天地間便多了幾分洗練而沉靜的底色。風里帶著干爽的草木香,陽光變得薄而透亮,在這樣的時節里,人的胃口也仿佛被秋氣滌蕩過,自然而然地向往起那些厚實、溫潤的滋味來。
若是寒露有信使,那必是那一只膏滿黃肥的螃蟹。故鄉湖邊,此時正是“九月團臍十月尖”的光景。父親蒸蟹,講究用紫蘇葉墊底,說能祛寒增香。待得鍋蓋掀起,滿屋便彌漫開一股水澤特有的鮮甜之氣。剝蟹是件急不得的雅事,考驗的是一番耐心,方能剔出瑩白的肉,挖出豐腴的黃,再蘸上姜末與香醋調成的汁。那團金橙色的膏黃送入口中,舌尖最先感受到的是極致的肥美滑膩,隨即,姜醋的辛酸恰到好處地化解了腥氣,只留下滿口綿長的甘香。這滋味,是秋天最慷慨的犒賞,也恰如一場短暫的盛宴,提醒著人們時節正走向深處。
蟹的豐腴過后,腸胃便渴望著一種溫潤厚實的安撫。這時,母親便會端上一碗芝麻核桃糊。她總說:“寒露吃芝麻,潤燥頂呱呱。”那黑芝麻是自家炒熟的,混著核桃仁在石磨里慢慢碾磨,粉末細得能揚起一陣香霧。用溫水調開,小火熬煮,不一會兒便成了濃稠滑潤的一鍋。捧在手里,暖意從掌心直達心底;喝上一口,芝麻的醇厚與核桃的油潤在唇齒間交融,那股溫存的暖流,仿佛能撫平秋日里所有的焦渴與浮躁。這碗糊糊里,沒有宴席上的張揚,只有家常的、妥帖的安穩。
若說芝麻糊是家中的內斂撫慰,那步出巷口,街邊小販鐵鍋里“沙沙”作響的糖炒栗子,便是秋日里最歡騰的暖意。那粗糲的黑沙裹著飽滿的栗子,在鐵鏟的翻動下碰撞出熱鬧的聲響,甜香的氣味能飄出半條街去。剛出鍋的栗子燙手,得在兩只手里來回倒騰,迫不及待地剝開一顆,那棕黃色的果肉便蹦跳出來,入口是熱乎乎、甜津津、粉糯糯的,好似把秋陽的精華都嚼在了嘴里。這甜,不似夏果的淋漓,而是一種扎實的、暖老溫貧的甜。
寒露的滋味,也并非一味的甜糯。碗柜旁的竹籃里,那幾只柿子,已由青轉黃,頂尖暈開一抹誘人的橙紅,宛如一盞盞含蓄的小燈籠。偶有幾個硬實的,母親便將其埋入米缸,不幾日,也變得軟糯了。待到時日夠了,撕開薄皮,用嘴輕輕一吸,那冰涼甘冽的汁液便瞬間充盈口腔,一股清甜直透心脾。這甜,帶著一絲涼意,恰到好處地平衡了秋燥,宛若將清冷的露水化作了舌尖的蜜糖。
忙碌了一天,饑腸轆轆時,心底最渴望的,莫過于一碗山藥排骨湯的慰藉。母親將鐵棍山藥削皮切段,與焯過水的排骨、幾顆紅棗一同放入砂鍋,文火慢燉。湯汁漸漸熬成奶白色,山藥的粉糯融入湯中,讓湯汁變得醇厚。喝下去,那股暖意不疾不徐地蔓延至四肢百骸,如同給身體內部涂上了一層溫柔的保護膜。就著一碟爽口的醬蘿卜,窗外愈是寒涼,屋內這方天地便愈顯得溫暖可親。
夜深人靜,泡一杯菊花茶,看干枯的花瓣在熱水中重新舒展,恢復生機,湯色漸漸澄澈明黃。呷一口,微苦中帶著甘冽,喉間一片清涼。這杯茶,飲下的不單是水,更是整個秋天的風骨。
當這萬千滋味落定,寒露的舌尖便完成了一場溫暖的旅程。它嘗過了蟹的豐腴、芝麻的醇厚、栗子的甜暖、柿子的清潤,最終歸于一碗熱湯的平和與一杯清茶的曠達。這些滋味里,藏著中國人“順時而食”的古老智慧,也藏著我們對生活最本真的熱愛。天地蕭瑟之初,我們便用味蕾筑起一座溫柔的城池,任他窗外寒露成霜,舌尖之上,自有暖意生長。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