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氣漸濃,獨坐院中。月光如水,浸透了院角的芭蕉,葉上凝著露珠,晶瑩透亮,仿佛是誰撒了一把碎玉。蟲聲四起,先是三兩聲,繼而連成片,竟如樂隊一般,有板有眼地奏起來了。
這露珠與蟲鳴,向來是被人忽略的。人們大抵只記得“明月別枝驚鵲”的景致,或是“床前明月光”的意境,至于葉上露、草間蟲,則鮮有問津。然而我獨以為,這微小之物,往往藏著大千世界的真諦。
露珠生于夜氣,凝結于葉尖,本是極平常的事。但細看時,每顆露里都含著一個月亮,千萬顆露便有千萬個月亮。這月亮不是天上月的復制,而是各有姿態的。有的圓滿如盤,有的彎曲如鉤,有的被葉脈分割成奇怪的形狀。風過時,露珠顫動,月亮便在露中搖晃起來,竟像是要掙脫這微小的囚籠,回到天上去。而終究不能,終于順著葉脈滾落,碎在地上。
蟲鳴更是奇妙。白日里這些蟲豸不知藏在哪里,一到夜間便都鉆出來,爭相發出聲響。初聽不過是“唧唧”“啾啾”的雜音,聽久了卻能分辨出高低起伏,抑揚頓挫。蟋蟀聲如急雨,金鈴子聲若碎玉,油葫蘆則拖長了調子,仿佛嘆息。它們各唱各的,卻又和諧得很,比那人間的樂師還要默契幾分。
記得少時在鄉下,夏夜納涼,常聽老人講:“蟲兒叫,是有數兒的。”我不信,便去草叢里撲蟲。撲得幾只,叫聲果然少了,心中便得意。第二日起來,卻見那些蟲翅膀折斷,腿腳蜷縮,僵死在瓶中。后來年歲漸長,才明白萬物有靈,蟲豸雖小,也有其存在的道理。它們鳴叫,不為取悅人耳,而是生命的自然流露。正如露珠凝結,不為供人觀賞,只是順應天時罷了。
城里的夜,露珠是少見了。水泥地上存不住水氣,縱然有,也很快被車輪碾碎、被鞋底踏破。蟲鳴更是稀罕,偶有一二聲,也很快淹沒在汽車喇叭與電視音響里。人們裝了空調,關了窗戶,連月光也要拉上窗簾擋住。如此,人與自然的聯系便愈發淡薄了。
昨夜雨過,今宵月明。我坐在院中,看露珠在月光下閃爍,聽蟲鳴在暗處起伏,忽然想起蘇軾《記承天寺夜游》中的句子:“庭下如積水空明,水中藻荇交橫,蓋竹柏影也。”古人觀物之細、體物之深,今人不及。我們有了電燈,便不再珍惜月光;有了鐘表,便不再傾聽蟲鳴;有了溫度計,便不再感知露水的涼意。科技日新月異,人心卻日漸粗糙。
露珠漸重,壓彎了草葉,終于墜落。蟲聲漸稀,想必是唱累了。月亮西斜,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。我想,人生在世,如露如蟲,不過是天地間一瞬的存在。然而露珠曾映月,蟲豸曾鳴夏,便是它們存在的意義。人之所以為人,或許就在于能在這短暫中看見永恒,在微小中察覺廣大。
天快亮了。最后一顆露珠從竹葉上滾落,碎在我的手背上,一陣涼意。東方的天空泛起魚肚白,蟲聲完全止息。夜晚的演奏者們都退場了,只剩下滿地露痕,證明它們曾經存在過。
白晝將至,人們將醒來,開始新一天的奔忙。誰會記得昨夜那些轉瞬即逝的晶瑩與鳴響呢?









